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这句话经常有人说起，但到底是什么意思，这是值得仔细思考的。

首先，什么是“法”？

“法”是“轨持”之义，解释为“任持自性，轨生物解”，即凡是能够保持自身的特质，从而引生具体认识的就是“法”，大致相当于今天所说的“事物”“东西”。

“一切法”，就是一切事物、一切东西，可以从现象和本性两个角度展开，分为有为法、无为法两大类，前者是现象，后者是本性。

其次，什么是“佛法”？

“佛”是“觉悟”之义，“佛法”就是“觉悟之法”，分为教法和证法两大方面，前者是理论，后者是实践。

教法可以展开为教、理，证法可以展开为行、果，这样就构成教、理、行、果四个方面。

其中，教是指佛教三藏十二部经典言教，理是指经典言教所包含的义理，行是指依据义理而产生相应的身心修行实践，果是指身心修行实践的最终成果：涅槃解脱或觉悟成佛。

再次，弄清楚了“一切法”与“佛法”的内涵，那么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的内涵似乎一目了然，就是指“一切事物都是觉悟之法”，或“一切事物都包含在佛法之内”“做任何事情都是在修学佛法”。

在此基础上，有的人甚至据此鼓吹“三教合一”“五教合一”乃至“万法合一”。

这种理解显然是拘泥于文字表面而产生的误解，可以说是望文生义，其谬误是一目了然的：我们不妨顺势提几个问题——如果真是你那样说的，那么，邪教也是佛教、邪法也是佛法吗？

日军侵华的暴行能说是日本佛教徒的佛法修行吗？你为什么要吃素，为什么不去杀生呢？等等。

按照你的理解，你怎么回答这些问题？

邪教、邪法、日军侵华、杀生等恶法、恶行都包含在“一切法”之内，如果这些也都是“佛法”，或包含在“佛法”之内，那么“佛法”就成了是非不分、藏污纳垢的玩意儿，是应该被彻底消灭的东西，而不应该存留于世。

而事实并非如此，佛教在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中，一直在批判邪教、邪法等恶法，批判侵略、杀生等恶行。

例如《阿含经》中对尊佑论、宿命论、无因论等邪见的批判就有上百次之多，另外佛教的戒律首先就是禁止杀生等恶行。

换言之，佛法并不是是非不分、藏污纳垢的，而是止恶行善、舍邪取正的；“一切法”中的邪法、恶法，绝不是佛法，而是佛法的对立面，不是与解脱、觉悟相应的，而是与无明、烦恼相应的。

那么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到底是什么意思？这就要结合“一切法”的两个角度和“佛法”的两大方面来进行具体分析。

从现象的角度来看，“一切法”可以分为杂染法和清净法两大类，前者是凡夫的生死流转法，后者是圣者的出世还灭法。

杂染法也好，清净法也好，都是缘起法，缘起法是由种种因缘而产生的，所以任何一种缘起法都有其具体性、差别性，“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”，阐述的实际上就是“世界上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缘起法”的道理。

也就是说，缘起法的具体性、差别性是绝对的，即杂染法就不是清净法，生死流转法不是出世法，无明法不是觉悟法，乃至手不是脚、此不是彼、张三不是李四等等。

在此角度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这是完全不可能的。或者说，从现象的角度来看，除了佛法本身之外，“一切法皆不是佛法”！

而前文所述拘泥于文字表面而产生的误解，根本的错误就在于想要在绝对具体、差别的缘起法上，做一个绝对抽象、同等的判断，以为种种因缘而生的“一切法”都是相同的“一法”（佛法）。

从本性的角度来看一切法，才可能得出一个绝对抽象、同等的判断，即“一切法都是没有实体性的”“一切法都是空的”“一切法的本性都是真如”等，无实体性、空、真如等，都是指的无为法，无为法是平等而没有差别可言的。

换言之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只可能是从平等无差别的本性的角度来说。

在这里，我们可以跟唯物哲学中物质与运动这一组范畴做一个类比，物质是从现象的角度来说的，类同于缘起、有为法；运动是从本性（本质属性）的角度来说的，类同于无为法、空性、真如。

物质是具体、差别的，“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”；而运动则是抽象、平等的，“一切物质都是运动的”，运动这种本质属性没有善恶、染净、大小等一切差别可言。

通过这一类比，我们就可以确定：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是从本性的角度来说，而不是从现象的角度来说的。

我们知道，佛教认为一切事物的本性都是空性、真如，因此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指的就是包含有为法和无为法、有漏法和无漏法、善法和恶法、生死流转法和出世法、无明法和觉悟法等无量差别在内的“一切法”，其本性都是空性、真如。

另外，也可以这样来解释，即“一切法”的本性是空性、真如，“佛法”的本性也是空性、真如。

在这个角度，“一切法”与“佛法”是平等无差别的，所以说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。

无著菩萨在《金刚般若论》中对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的解释，是“显一切法、法如清净故。如者，遍一切法故”，正是侧重从本性的角度，对一切法做一个抽象、平等的判断。

从本性的角度成立了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的道理，可知这对应于佛法的教法方面，或者对应于教、理方面，而从证法或者行、果的方面来看，如何去如实知见一切法的本性，获得洞察一切缘起法的真相的智慧，可谓佛法的终极追求，是要从事实上去实现、证得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。

在佛教看来，真正圆满实现、证得了这一目标的，只有佛陀。

世亲菩萨在《金刚般若论》中对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的解释，是“一切法真如体故，彼法如来所证”，则在教法的基础上，进一步谈到证法，指一切法以真如为体性，而佛陀圆满证得了一切法的真如体性。

窥基大师在《金刚般若经赞述》中解释说：“明法唯佛得也。‘一切法’者，谓真理；万法之本体，故名为‘一切’。‘皆是佛法’者，独唯佛证，余不得故。”

更是强调只有佛陀才能圆满证得一切法的本性、体性，其他人都没有圆满证得。

从教法或教、理的方面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可以表述为“心佛与众生，是三无差别”“佛是干屎橛”“道在屎溺”等，都是相同的意思。

而从证法或行、果的方面，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则仅仅是佛的专利，只有佛才能证得；佛是觉悟者，凡夫是无明者，凡夫不是佛，佛不是凡夫，凡夫完全不能证得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。

近代东密回传中国的过程中，有的人根据“六大缘起”理论，认为凡夫和佛一样同具六大，所以凡夫就是佛，对此，太虚大师批评说，你和牛屎也一样同具六大，所以你也就是牛屎。

太虚大师风趣的批评，说的道理其实就是本性的平等无别，不意味着现象的平等无别，而是表现为现象的千差万别。换言之，本性的平等无别，不等价于现象的平等无别，而是等价于现象的千差万别。

从现象来说，我不是牛屎，同样我也不是佛；从本性来说，我和佛平等无别，我和牛屎也一样的。

而要注意的是：现象和本性，不能乱搭。

同理，鼓吹“三教合一”“五教合一”“万法合一”等谬论，都是犯的现象与本性乱搭的错误，是把本性的平等无别等价为现象的平等无别而造成的。

如果类比唯物哲学的真理观，可以说从教法或教、理的方面来说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类似于客观真理；而从证法或行、果的方面来说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，类似于主观与客观相统一，主观认识上掌握了客观真理。

在佛教看来，真正掌握了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这一真理的，只有佛陀。

在佛陀之外，能部分地掌握了这一真理的，还有大乘菩萨和小乘阿罗汉等圣者；等而下之，凡夫也可以在较低的层面掌握这一真理，即具有闻慧、思慧、修慧的凡夫，当他用闻慧、思慧、修慧来观察“一切法”的时候（也仅仅在这个时候），才是在相应的闻慧、思慧、修慧的层面认识到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；当他依凭闻慧、思慧、修慧来做一些慈善、赈灾等事情的时候（也仅仅在这个时候），才是在相应的闻慧、思慧、修慧的层面做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的事情。

反之，如果既不是大乘、小乘圣者，也没有闻慧、思慧、修慧，那么，任何时候，我们都不能用“一切法皆是佛法”为自己的观察、行为做任何辩护。

也就是说，我们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，都不是佛法，都跟佛法无关，而仅仅是与无明相应的生死流转法。

总之，“一切法”是不是“佛法”，从行、果的事实上来看，关键就在于我们有没有智慧——没有智慧，就不是佛法；有种种不同层次的智慧，才是种种不同层次的佛法。